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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交亭正氣錄卷一

  明鄞高宇泰檗菴撰

  甲申紀

  檗菴曰:嗚呼!由禍變之餘,審事幾之漸;氣數所趨,人事召之:豈其微哉!先賢邱文莊有言:『世道本乎陰陽,其氣各以類應』。因察神廟中年貂璫遍出,鯨戮里閭、豕縳守牧,小民奮袂而興,驅豺殪虎而寧與之俱斃:上變無虛日,其「易」所稱「一陰之姤」乎!當是時,天子春秋正盛,王皇后未有所出;王恭妃誕光宗、鄭貴妃誕福王,儲貳未定,邪謀橫興嗣續、憂危竑議忽發;而大學士沈鯉去位,中允郭正域幾中於危法矣——中允者,太子傅也。初,無錫顧憲成創東林講學,一時從之者皆氣節之士;屢彈射當世,當世欲得而殺之。於是,東林之禁日嚴;而沈相公、郭中允,則皆羽儀乎東林者也。未幾,有男子持梃至太子宮門被獲,擊傷中官數人;讞者僅以「瘋癲」奏。諸君子發其奸,於是有「大東」、「小東」之目——大東,謂東宮也。夫元良重本,建儲大事至容小人叵測伏戎,奸謀屢見,疑魅疑神,莫可端倪;感應之理,寧有休乎!其明年,東師乃稱帝建元;「遯」尾之厲,於此時占之。迨神宗崩,光宗立一月而逝,而李可灼進藥之獄起;繼熹宗登極,而李選侍移宮之事起。諸君子將力挽傾危、覬覦之奸,然其立言也,亦太苛矣!涇以渭濁、玉以鑠貞,能免嫉乎?況奮迅感慨,又從而與為難也。當是時,脣方沸於盈庭,戎巳伏於秘禁;虐閹煽毒、乳媼交鬨,一時憸人遂得而逞其恨矣。崔呈秀列諸君子姓氏百數十人為「天鑒」、「同志」、「點將」等錄,嗾魏閹按籍而誅之;而海澄周起元,初以不列己名為恥。丑、寅之際,大獄煩興,諸君子枕藉而斃,何異朱溫白馬之禍哉!時東師正為火然泉達之勢,國家藩籬,一決不可復收;經略熊廷弼之旋廢旋起,非小人誤其成功耶?當憂反樂,有此一獄以之羅網,正人諸君子半死是中。及烈宗即位,巨憝幸梟。甫踰年而中原盜起,運自否而之剝,堅冰之象巳成。即以烈宗十七載之憂勤,茹荼集蓼,莫可拯濟,至社稷是殉,為億萬世之大痛;豈不悲哉!

  嗟乎!上下四十年間,閹人、婦寺相迭為奸;陰慘之禍先中於賢士大夫,而元命隨之。故皇甫恥不與黨籍,而東漢亡;安民乞免鐫碑名,而北宋絕。考古鏡今,治亂之幾所由來也。今甲申殉節諸先生,多即漢所稱三君並顧廚者流,終遘其凶,身名罔間矣!雖然,小人敗之而有餘,君子持之而不足。范、倪而下諸先生有靈,知必痛心於扶傾救斃之寡效;其忍以氣數自安乎哉!

  范景文

  倪元璐

  李邦華

  施邦耀

  王家彥

  孟兆祥

  馬世奇

  劉順理

  汪偉

  周鳳翔

  凌義渠

  吳麟徵

  申佳胤

  陳良謨

  王章

  許直

  陳純德

  吳甘來

  成德

  金鉉

  李國楨

  劉文炳

  張慶臻

  鞏永固

  湯文瓊

  王德化

  王之臣

  俞志虞、顧鉉、徐有聲

  朱純臣、顧肇跡、薛濂、徐錫登、郭培民、宋裕德、鄧文明、孫惟藩、楊崇猷、衛時春、吳遵周、王先通、張光祖、方履泰

  李鳳用、高時朋、褚憲章、方正化、張國元

  徐允楨

  鄭之俊

  彭琯

  劉養貞

  宋天顯

  王鍾彥

  劉有瀾

  施溥

  李若璉

  高寀

  申湛然

  徐燝

  藺之垣

  李國賢

  沈青藜

  張世禧

  通州童生

  周童生

  東江米巷畫士夫婦

  武愫僕

  魏學濂僕

  孔四

  費氏宮人

  魏氏宮人

  吳奎妻張氏

  王氏

  余之瑤

  尹熙妻

  張氏

  王氏

  金毓峒

  衛景瑗

  朱之馮

  徐標

  蔡懋德

  朱廷煥

  方文耀

  彭士弘

  周遇吉

  張羅彥

  張羅俊

  殷淵

  張履旋

  劉永昌

  許琰

  ·范景文,字質公;北直吳橋人,癸丑進士。吳橋陷,一子死難,一子拷掠亦死。公自南京兵部尚書入閣,甫月餘,賊至;公憂憤,減食三日。城破,自縊,為家人所解。乃賦詩二章,投井死。弘光朝,贈太傅,諡「文貞」。

  弔方先生墓

  夷、齊叩馬諫,原不為武王;心憂篡弒者,借口於伐商。武烈當時變,二子念天常;各自具深心,並行豈相妨!頑民死洛邑,義士死首陽;死名與死節,武俱不忍傷!一時兩知己,千載有臣綱。憶昔方正學,將無同肝腸!氣不激不烈,節不烈不揚;悲風□寒木,至今有餘愴!

  ·倪元璐,字鴻寶;上虞人。壬戌進士,戶、禮兩部尚書。甲申三月十八日,有詔召元璐,密語移時出。次日,賊入城;曰:『事不可為矣!吾君其死社稷矣』!即朱衣束帶,北向拜闕、南向拜母。乃索酒入書舍,於所供關帝前酹之三爵,亦三自引滿;曰:『乃今得從公遊』!時有中表施略勸曰:『何不效文山忍恥,出外舉兵以圖恢復耶』?公厲聲曰:『血性男子,乃為此言』!曰:『謂太夫人在堂何』?乃淚下及顴,曰:『吾母年八十四猶健,夫復何憾』!遂捉筆題案曰:『宗社至此,死當委我於壑,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出廳事,南向坐而自縊。頃之,賊騎至,問公何在?則已陳屍於堂;愕然曰:『可惜明朝一好官』!偽兵政王公弼示於門曰:『忠義之門,擾者罪』!復遣偽禮政鞏焴致奠而去。弘光朝,贈太保,諡「文正」。

  初第,同門集重五

  他家簫管我塤篪,競渡人齊到曲池;各出辟兵符一道,散為續命縷千絲。人如旦日寅方始,節正中天午未移;葵作臣心蒲作酒,百年莫負看花時!

  ·李邦華,字懋明;吉水人,甲辰進士。以忤璫,歸田。先帝起之家,歷官左都御史;人望歸之者四十年。都城陷,公閉門,書版云:『堂堂丈夫,聖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更衣,望闕叩首,口占文山「人生自古皆有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之句;乃自縊。弘光朝,贈太保、吏部尚書,諡「文忠」。

  ·施邦耀,字四明;餘姚人。己未進士,左副都御史。都城陷,問其僕曰:『倪尚書何在?偵之』!還報云:『自盡矣』!公語曰:『若等候此,吾往視倪尚書』。入內,久不出;視之,已縊死矣。先帝之變,二公知之早,故殉難最先。絕筆詩有云:『慚無半策匡時難,唯有一死答君恩』之句。弘光朝,贈尚書,諡「忠介」。

  ·王家彥,字尊五;莆田人。壬戌進士,協理京營戎政兵部右侍郎。賊入城,公時守得勝門,飛砲擊賊。忽見城東煙塵起,欲督兵血戰,軍士不應;望闕叩首,哭曰:『臣無以報陛下矣』!跳而下,臂□骨俱折。義男王權麾下將黃勤掖入民舍,公解帶自縊!帶斷,權涕泣曰:『老封君年高,須為後圖』!公曰:『城破身死,誼所當然。但主上存亡未卜,恨不觸死御前,以彰辱國之罰!既不能承歡膝下,惟一死報君父矣』!復縊。俄頃而絕。賊大索公屍,縱火焚舍。越三日,權等至故處覓屍,僅焦半臂;旁觀無不掩泣。弘光朝,贈太子少保,諡「忠端」。

  ·孟兆祥,字肖形;北直交河籍,山西澤州人。壬戌進士,刑部右侍郎。初以忤璫削籍,起歷今官。賊入城,自縊於守城之所。子章明,亦同殉;姑、媳並縊。弘光朝,贈刑部尚書,諡「忠貞」。

  孟章明,字絅宜;癸未進士,觀政,未選。聞其父死,亦自縊。贈河南道御史,諡「節愍」。

  ·馬世奇,字君常,號素修;無錫人。辛未進士,歷官中允。都城陷次日,知先帝之變,貽書其弟曰:『吾母衰耄之年,聞此異慘,自極不堪!弟宜婉曲解喻。不孝莫大於辱身;忠、孝非二事也』。即沐浴更衣。設香案於庭;取「周易」、「金剛經」及印、牙牌置案上,北面稽首謝恩、南向拜母。家人環泣曰:『謂太安人何』!公曰:『正恐留此身為太安人玷耳』!麾之出,取紗帨自縊。二妾朱氏、李氏,亦並縊。壁間題云:「馬世奇同二妾殉節於此」。弘光朝,贈禮部右侍郎,諡「文忠」;兩妾贈孺人。

  ·劉順理,字湛六;杞縣人。甲戌狀元,左中允。都城陷,亟命家人速置棺。城既破,妻萬氏、妾李氏願先死,公大喜,視其投繯,笑而拜之;乃冠帶自縊。冠不得入,大笑,取其冠翅;既就繯,仍正其冠。須臾,乃殞。有四僕,公犒而去之;不去,亦同殉:一時死者十二人。弘光朝,贈侍郎,諡「文正」;萬氏、李氏,俱贈淑人。公居鄉極善,里人皆德之。城既陷,賊有籍河南者數十人至;云:『吾儕正來衛公,不期全家死矣』!羅拜涕泣而去。

  自讚

  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山踐之,吾何不然!既掇巍科,豈可苟全;三忠祠內,不愧前賢!

  ·汪偉,字長源;休寧人。戊辰進士,簡討。二月,賊犯三輔,保定巡撫徐標死於叛帥;公流涕曰:『國事其去矣』!或勸之乞歸;曰:『知危而逃死,如大義何』!三月十七日,賊薄城;次日將晡,呼一老班,屬以六歲兒並橐中金曰:『城破,我當死,以血胤累汝;俟南北通,得歸鄉里,吾夫婦感汝德九原之下矣』!老班泣諾,挈兒去。十九昧旦,亟呼其夫人起——繼室耿氏也,曰:『日者所期,在此刻矣』!乃書其衿曰:「翰林簡討汪偉妻耿氏」;趣云:『其加紉』!夫人唯唯退。俄報夫人死,公視其姪,哂曰:『汝嬸成吾志』!□欲自盡。姪抱公,泣曰:『弟已得託,嬸已死;無妻、子累,曷圖自全』!公謬曰:『良是!須亟覓匿所』。姪奔出,得一小空室歸告;則公已自縊死。投繯時,偶在耿夫人右;曰『雖顛沛,不可失序』。乃解懸,正左右而斃。題壁三行,首行書「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城陷,東宮講官同繼室死節」;次行書「身不可辱,志不可降;夫妻同死,節義成雙」!末書「新安汪偉絕筆」。弘光朝,贈少詹,謚「文烈」;耿氏贈恭人。公嘗書邸壁云:『看世不破,為世所弄;看人不破,為人所弄;看身不破,為身所弄』。公之臨難從容,蓋深有得於斯言。

  ·周鳳翔,號巢軒;山陰人。戊辰進士,左蔗子。李賊檄百官入朝,公勉強入。有先俯伏呼「萬歲」者,公忽大聲慟哭,極哀;於是群臣亦多涕泗奔走者,班大亂。公疾歸邸,作書別其父。有云:『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生!況男自歸講職、忝列侍從乎!忠孝不能兩全,矢以來生再圖奉養耳』!南向四拜,遂自縊。二妾同死。弘光朝,贈禮部左侍郎,諡「文節」。絕命詩有「碧血九天從聖主,白頭雙老泣忠魂」之句。

  ·凌義渠,字駿甫,號茗柯;烏程人。乙丑進士,大理卿。三月十九日昧旦,聞召對,疾趨長安門;拱立達曙,門竟不啟,乃返就邸舍。俄而城陷,人馬聲嘶;公端坐,神色灑然,鬚髯怒張。無何,聞先帝之變,號泣徒跣,舉首觸柱,悉火其所評騭書並己所著述。左右相視變色;蓋公平日無他嗜,嗜書;今焚,知公志決死;因潛取繩、械等物匿之。公矚視,怒甚。客有以庭闈為言;改容謝曰:『是固痛心;然身已許國,義無兩全也』!會有傳先帝信未實者,公急出舍曰:『我見君則隨君,遇賊則罵賊死耳』!道知凶聞確,遽歸;索冠服,僕以青繡進,卻之。易緋,設香几,正笏向闕拜;捉筆上尊人書曰:『盡忠,即所以盡孝。男視死如歸,含笑入地下矣』!點畫不苟。囑曰:『我死,可書我柩「死節孤臣凌義渠柩」』!遂自縊。年五十有二。弘光朝,贈刑部尚書,諡「忠清」。

  ·吳麟徵,字磊齋;海鹽人,壬戌進士。甲申三月初七日,以都給事拜太常少卿。十二,受事;十五,奉命守西直門。十六,賊突至城下,砲聲震天,矢如蝟集;次日,督從者載土石塞門。是夕更深,兵部尚書張縉彥遣二卒手令箭飛至,求出;公詰之,語塞,轉從德勝門去。十八,賊大至。公急入朝,請見先帝言狀;已二鼓,少宰沈惟炳禁出入,排闥直入。學士魏藻德曰:『朝廷大福,自無他虞。兵餉旦夕且集,何匆遽若是』!內臣佩刀出者數十人;公度不得見,叩首出。遇總憲李邦華,道不可為狀;泣而別。十九黎明,賊從德勝門入。公距戶自經,為從者所解;公曰:『若得一見天子,吾無憾矣』!使人掖之走,風塵撲面,不能前;遂入道左三元祠,視屋梁曰:『吾終此矣』!索酒飲,曰:『吾年五十二,鬚髮盡白。以此衰病之身蒙皇上殊恩,爵列卿貳,愧無尺寸以佐國事!今國亡賊入,何顏自立乎』?眾皆哭;公止之曰:『毋亂我方寸』!因睡。約二鼓,喉間咯咯有聲;僕張儉覺,起解之。公復甦,曰:『苦我、苦我』!遂起,作絕筆書,又作寄兄秋浦、弟雉先及三子書。次日,其友祝淵至,見公角巾青衫,項多繯痕;涕泣不能仰視。公笑曰:『毋徒效兒女子為』!引酒共酌,語淵曰:『余壬戌登第,夢一人叉手向背,吟信公「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之句;問之,云是隱士劉宗周。時尚未識劉公;後劉在儀曹,相對爽然。今與劉周出,而劉先隱;山河破碎,不死何為!子歸矣』!淵別去。逆臣高翔漢已受偽署,素重公,來勸公降;厲聲卻之。復投繯,家人抱持不釋;奮身自捽,束帛而逝,白髯戟張——時三月二十日。越三日含殮,面如生。弘光朝,贈兵部右侍郎,諡「忠節」。初,公有撤寧遠、守關門之議,有「吳將軍可大用」之疏;又陳整飭江南,為京師應援:皆格不行。

  遺囑

  祖宗二百八十餘年,宗社移旦而失,上有龍亢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而身居諫垣,徘徊不去,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墊以布蓆足矣。棺宜速歸,恐系先人之望;祈知交為邪許焉!茫茫泉路,耿耿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罪臣吳麟徵書。

  ·申佳胤,字井眉,號素園;永年人。辛未進士,太僕寺丞。甲申二月,奉使近藩。賊勢漸亟,朝臣多藉事引去;左右勸公曰:『既在外,可以脫』!然公奮袂流涕曰:『京師兵力空虛,脫有不虞,「安卮與共」之謂何』!乃星馳入都;時甲申三月十二日也。知大事已去,貽書其子涵光曰:『行己曰「義」,順數曰「命」;義不可背,命不可違。在朝、在野,無二道也。天下事,壞於貪生畏死。死於疾、死於利、死於刑戮、死於房闈鬥爭,均死也;數者,寧死不惜!遇君父大節,縮首垂涕,百計求生;此真不善用其「死」矣。吾受國恩,誓以死報』!時公母年七十,迎養燕邸;左右以此為解。公曰:『業以身許國,勢難兩全』!十八日,聚賓客,為幼子煜冠;曰:『昔之人,有行之者』。以平生著述付之,曰:『吾作官無長物,半生精力盡此』。次日城陷,或請易服匿他處;公笑曰:『吾來此何為者?入而避,何如避而不入乎』!已而聞先帝凶問,仰天呼聖明者三。兩僕固守不去;公紿曰:『吾欲有所往,可隨行』。至王公廠,有井;兩僕知其意,急挽之,斷袖而入。兩僕呼號救之,公在下呼曰:『急慰太安人:有子作忠臣,莫過戚也』!時年四十有三。未幾,賊從東關潰回,肆焚掠。子煜掖太安人奪門出,僮僕皆從。徐起鳳者——傭書,從公十年,號泣請留;曰:『俱去,柩誰與守』?賊將焚邸舍,起鳳跪曰:『主以忠死;柩在,幸勿焚』!賊怒,鞭之;請愈哀。賊感動,乃不焚。及虜至,逐居民外徙;鳳懼,遍求其同里,得鐫工朱攀桂等二十餘人,舁柩至天寧寺,得全。弘光朝,贈太僕寺卿,諡「節愍」。

  ·陳良謨,原名天工,字賓日;鄞人。辛未進士;謁選,得推官。時止有雲南大理缺,眾說公且緩期,可避此遠地!公毅然曰:『滇非王土耶?「四方惟命」之謂何』!卒就選。遷四川道御史,巡按四川。督師楊嗣昌以荊州阻江路絕,欲導賊入荊,三面寨兵以困之;賊衝蜀撫邵捷春一軍自夔入蜀,於是捷春得罪。公拮据禦賊,無所失。於是疏嗣昌失事於朝,詔公再按蜀一年而還。三月十九日,聞城陷,語左右曰:『吾為國死,義不顧家。祇此先君窀穸、老母侍養、中年無子、嗣繼未定,須一言。因囑左右書絕命詞一章。公妾時氏新娶,欲遣之歸;曰:『相公有志盡忠,詎謂妾婦人不能死耶』!乃先公縊。公欣然就繯,詢其友李芳泰曰:『安得有明巾』?泰即以己巾易之。從容整冠,扃戶而絕。弘光朝,贈太僕少卿,諡「恭愍」;時氏贈孺人。初,公按蜀回里,將復命,行有日矣;友人往見,繪己像,冠服儼然。曰:『公何匆匆事此』?曰:『時事日非矣!既以身付國家,寧必生還耶!聊作此遺後人耳』。赴京,未半載而遇難。

  ·王章,字漢臣,號芳洲;武進人。戊辰進士,陝西道御史。甲申三月,奉命巡視京營;即請補伍給餉,深以為憂。三月十三日,閣臣蔣德璟歸,送之郊;泣數行下,曰:『賊漸亟矣;餉匱伍虛,如都城何!惟有一死。所憂者,君國耳』。返邸中,沐浴更衣;家人詢之,不顧,登城。十九日,賊入,各門砲聲並寂;語同事科臣光時亨曰:『事急矣,速死為幸』!時亨曰:『如是死,委同士卒。莫若入朝,詢帝行在不得,則死;死得所也』。因易青衣小帽,勸公同易,方可達宮門;公曰:『汝之造朝者,恐委同士卒,期烈烈死也。若易去官服,官不官,卒不卒矣』!行數步,賊騎掩至,呼「下馬」!時亨遽離鞍前立。公曰:『視兵御史,誰敢叱之』!賊槊中公股,墮馬;連呼「降否」?時亨跪地乞降。公大罵,賊碎其膝;坐地肆罵,鋒刃交下,受五創不仆;賊棄去。日暮,家人遍覓,於女牆邊得之,張口怒目,以一手據地;以為生也,呼之死矣。年四十四。妻萬氏,在家大慟,卒。子之栻,死丙戌之難。公為孝廉時,授徒陳恭烈廟中;夢神揖之升座,曰:『忠孝,吾與公共之』!後果諡「忠烈」,贈大理卿。

  ·許直,字若魯;如皋人。甲戌進士,考功員外郎。城陷,訛傳先帝出齊化門,諸臣擁駕;直亦微服往從之。甫出門,見賊充斥道路,即返;曰:『駕必不能出也』!俄傳帝崩,欲自盡,家人守之。或以家有老親為言;公曰:『吾自讀書時,便有今日。老父自幼以忠孝相勉,前屢書云「聞汝持己以廉,無忝厥職,即此便是大孝」。有「君死而臣生,謂之厥職無忝」者乎?吾未見不忠而能孝者!家有伯兄,可以承祀;弱子俾為忠臣之裔足矣!稍緩,則虧體辱親,並爾輩不可保也』!冠服,北向再拜,復南向拜父;作家書並六絕句,因諭僕翼日圖間道歸。復呼一僕,隨入室;取麻,命作繯。僕戰愕不能措手,斥之去,遂自縊;一手持練尾、一手上握,顏色怡然。越二日,始殮。贈太僕卿,諡「忠節」。

  絕句

  擲筆翻然辭世行,老親幼子隔幽明;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簡空留死後名!

  臨終歌

  吾君死兮,宗社亡兮;吾將何歸兮?雖曰百年兮,不可信兮!

  ·陳純德,字澹玄;零陵人。庚辰進士,順天學政。將按遵化,賊亟,不得進;亟退入。京城陷,自縊。贈太僕卿,諡「恭節」。

  ·吳甘來,字和受;新昌人。戊辰進士,戶科都給事中。與汪偉約同死,作絕命詩有「到底誰貽四海憂」之句;遂自縊。贈太常卿,諡「忠節」。

  ·成德,字玄升,號潛民;霍州人。辛未進士,兵部武庫郎中。賊臨城,以書約馬世奇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我等不能匡救,貽禍至此;惟有一死報國耳!年兄忠孝夙稟,諒有同心!預訂斯盟,毋忘息壤』!及城破,先拜母,母縊;次揖妻,妻縊;又揖妹,妹亦縊。乃持鴆酒,赴東華門梓宮前哭奠,觸階死。贈大理卿,諡「忠毅」;母張氏,贈淑人。

  ·金鉉,字伯玉;武進人,留守衛籍。丁卯北直解元、戊辰進士,兵部車駕主事。負氣節;初諫謫黃道周被逮,廷杖。賊入城,衣冠拜母,人紫禁,投御河死。母恭人章氏,亦自縊;妾王氏、弟諸生錝,俱投井死。弘光朝,贈太僕少卿,諡「忠毅」。

  ·李國楨,字兆瑞,襄城伯;江西豐城人,和州籍。總督京營;賊至,百計綢繆,科臣戴明說以私憾參之。三月十六日,匹馬赴闕前,欲入殿,汗雨沾衣;內侍以「非時」止之。公曰:『此時君臣多見一刻,是一刻事』。諸臣惶懼問故,曰:『城守軍皆疲傲不用命,奈何!鞭一人起,則一人復臥;奈何』!上召入,命內侍俱上城。十九,城破;二十一,見賊,願觸死,苦爭三大事:一、祖宗陵寢不可犯;一、先皇帝當葬以禮;一、太子、諸王不可殺!再四哀切,賊從之。賊先以柳棺殮帝后,因公言,易以梓宮。四月初二日,為帝后發喪,葬於田貴妃園;百官無一送葬者。公送葬回,遂自縊。贈太子太師,進侯;諡「貞武」。明說則附賊;虜至,又委贄焉。

  檗菴曰:當日南遷之議,未必非也。唐玄宗之幸蜀、德宗之幸奉天,正以天子尚在,足以呼動天下之人心,而國事不至於一敗而不可救。「國君死社稷」,乃古來諸侯之說;豈天子之義哉!惜乎!烈宗徒守小節,而不較於天下大計也。雖然,烈皇帝早宣夕對,何異「將伯助予」之呼;而諸臣處心積慮,一於蔽欺,致十七載憂勤之聖主竟與建安、天祐等君同書「亡國」!後之視今,知無不穿齦裂眥於千百世之下也。乃更輸誠受職,攘攘恐後;天子遺骸越在榛莽,無一人過而問者!衛懿公之無道也,其下猶有納肝之臣;乃以先皇帝而不能得之於臣下,三光晦精、百骸走肉,欲不淪為異類也,得乎?襄城之死最晚,其功甚鉅;先後之際,處死更全。不然,范、倪諸公身列箕尾之間,亦必回首鼎湖,恫心不巳者矣!

  ·劉文炳,字淇筠;任邱籍,南直海州人;先帝生母劉太后姪也,襲封新樂侯。賊入,語弟右都督文耀曰:『吾家世受國恩,豈忍見此』!將眷屬十六口埋一大井,閉之;令餘丁悉入樓,積薪環其室而焚之,自赴火同死。贈太師、恆國公,諡「忠壯」。弟贈太保,諡「忠果」。其叔都督劉繼祖,亦同殉。

  ·張慶臻,字鳳華,永城人;嗣封惠安伯。賊入,自縊。贈太師,進侯;諡「忠武」。世職之殉難,新樂、惠安為最著。

  ·鞏永固,字鴻圖;大興籍、山東蒲臺人,附馬都尉。先一年,公主卒,柩在堂;生女數人。城陷,縛女靈前,聚賜物及家貲於側,舉火焚之;然後自盡,大書「世受國恩,身不可辱」八字。贈少師,諡「貞愍」。

  ·湯文瓊,字□□,□□□人;布衣。京城陷,自盡;衣帶一紙云:『位非文丞相之位,心存文丞相之心』!賊見之,嘆息;以此責大學士陳演而殺之。贈中書舍人,列於正祀。

  ·王德化,總督京營太監;宛平人。先帝崩,未葬,同周皇后屍在東華門外,覆以蘆蓆;公痛哭爭之。出朝,見兵部尚書張縉彥青衣待罪殿前,叱之曰:『汝輩誤國至此!今不速殯先帝,乃復推戴新主耶?犬豕將不食汝』!縉彥垂眉曰:『何與我事,自有主之者』!公連批其頰,以頸觸之;遂被害。謚『忠愍』。

  ·王之臣,內監;大興人。先帝崩於煤山,之臣從之。同一系,先帝在樹上,之臣跪旁、墜之而死。一云王承恩。

  檗菴曰:國朝陽明之氣多蝕自北司,振、直、瑾、賢之禍敗我國家,固矣;而神廟時稅使遍於天下,其靡爛又可勝道哉!蓋求善良於閹寺之中,百不得一;自古為然。今兩人之殉國,斯又學士、大夫所多愧死者而毅然自振,豈必待教而興者耶!唐室受宦者之禍為烈,後至草薙而禽獮之;迨亞子之稱帝也,張承業獨為唐死。歐陽公言五代全節之士三人而已,而不及承業。嗚呼!又豈可以閹寺而忽之哉!

  又曰:都城殉難之臣,蓋有三蝕矣。「國變」等錄鐫布紛傳,見聞殊詞;風影華實,且有欲出入一、二人而為之者:則薰蕕曷準也!馬士英當國,以政府為市肆;顯卹大典,上下惟視金錢。不必全節之臣,間與褒崇;彼燁燁者,厄末諡矣。寇氛正揚,胡塵旋塞,河北數十郡即淪異域;汰訛裒實,久之彌淆:委巷沈忠,其湮沒可勝言耶!予於諸公最顯白之外,餘有未悉其詳者僅列姓氏於左。夫死者,人之所難。如諸公授命遂志在一日、二日間者,上也;審幾觀變、未能自決,勢窮而節見者,斯亦無憾矣!彼朝賊而被勒賄死者,烏足語哉!

  ·俞志虞,字華鄰;新昌人。甲戌進士,御史。城破之日,自縊。顧鉉,字青城;成都人。丁丑進士,兵科給事中。徐有聲,字聞復;金壇人。庚辰特用,戶部山西司郎中:以上三公,弘光時並贈太僕少卿,諡「節愍」。

  ·朱純臣,字心翼;成國公。懷遠人。顧肇跡,字超之;鎮遠侯。江都人。薛濂,字中涵;陽武侯。膠州人。徐錫登,字如蒼;永康侯。合肥人。郭培民,字有穀;武定侯。臨淮人。宋裕德,字克明;西寧侯。定遠人。鄧文明,字見龍;定遠侯。虹縣人。孫惟藩,字元輔;懷寧侯。大同人。楊崇猷,字臨沂;彰武佰。六合人。衛時春,字和宇;宣城伯。華亭人,登州籍。吳遵周,字鼎銘;清平伯。遼陽人。王先通,字則陽;新建伯。餘姚人。張光祖,字燦恆;彭城伯。永城人。方履泰,字子安;南和伯一元子,應襲。全椒人。妻沐國公女,亦死節:以上十四公皆世爵,各贈加爵一級,附祀。

  ·李鳳用、高時朋、褚憲章、方正化、張國元:以上五人俱內臣,附祀。

  ·徐允楨,字中玄;定國公。鳳陽人。

  ·鄭之俊,字汝珍;武安侯。歙人。同其子遇害。

  ·彭琯,字予白;四川永州人。甲戌進士,工科給事中。

  ·劉養貞,字念衡;大邑人。辛未進士,兵部武選司主事。都城陷,公詰責堂官張縉彥,謂『某日曾勸某處置防、某日曾勸某處設堵。縉彥不聽,以及此禍』。公卒死之。

  ·宋天顯,字平懷;華亭人。官生,中書舍人。不肯赴朝,自縊。

  ·王鍾彥,字六有;華亭人。丁卯舉人,國子博士。

  ·劉有瀾,字倚石;南宮人。庚辰順天司李。被拘,投繯死。

  ·施溥,字素菴;揚州人。恩貢,永清衛經歷。

  ·李若璉,字方山;順天人。以武科,累職錦衣指揮同知。先帝初年,推鎮撫理刑。為人內和外剛,不畏權勢;一時縉紳被逮、為宦官所中者,俱得保全。後為患者所忌,遂落職。久之,起復南鎮撫司。授事未一年,即遭國變;痛哭仆地。朝服,北向再拜;大書職名於廳事,投繯死。其兄若琳,乙丑進士;詞林黨於魏閹。時從賊,授弘文院。

  ·高寀,字□□;宛平人。以太監高蜚、高起潛功,傳授錦衣千戶西司房掌刑。家饒,恆以私財佐公用;衛人誦之。賊破都城,公聚家人,語曰:『吾為人臣,當死忠。若為婦者,當死節;為子,當死孝』!諭其僕曰:『吾所有者,財耳;任若取之,無貽賊也』!又曰:『吾有二女已嫁,豈可令汙於賊』!乃遣人引歸,同縊死一堂。子有襁褓者二,皆系其母之膝死:一門十六人,無遺者。

  ·申湛然,字□□;燕中諸生。有聲,新樂侯兄弟從之學。賊攻城急,侯延湛然於家,以祖母瀛國夫人拜而託之。湛然引之家,使之執爨,庶免物色。為細人所首,逮湛然,拷掠備至,終不言。賊以木杌置湛然於上,覆以木杌,壓以碾石;湛然故肥碩,腹腦皆裂、髓血俱流,至死不言。而劉夫人得全;至七月,以壽終。

  ·徐燝,字□□;順天人,太醫院籍。癸酉,學院袁鯨取充弟子員。為人精悍多智,試輒高等。甲申之變,闔門九口皆縊死。

  ·藺之垣,字衛卿;大興人,順天府學生。家貧,藉館穀以養親。甲申之變,具衣巾,赴奎星樓縊死。壁間書絕命詞一首,有「養士三百年」句;惜未得其全也。

  ·李國賢,字□□;大興人。少有才名。順天府學生文多奇險,故久困場屋。有智略,人有疑事就決之,多愜所願。賊既入城,慮兵少有變,嘗令兵從某門出、至暮從他門入,別屯各所,揚言「大兵數萬至」;於是大肆淫掠。是日,賢所居巷賊兵入,人皆開門迎之;賢獨閉門,賊斫而入。賢繼妻有色,賊犯之;妻大罵。賢以梃奮擊賊,遂執至賊所稱「劉國公」處;令之跪,不屈。左右強按之,大罵。賊怒,殺其妻;縛賢於柱,裂額上皮覆目,剜去兩乳及膝上兩骨,令其自死。賢大罵三日夜不絕聲,方卒。蓋此時能罵賊死最烈者,惟公一人云。

  ·沈青藜,逸其名;宛平人、順天府學生,居崇文門之東南隅。性至孝;家貧,以星卜養母。有勸其就館者;答曰:『人生斯世得養親者,久不過三、四十年。使就館而違吾親,吾不為也』!星卜所入,必市酒脯奉母,以為常。先帝之變,乃泣拜其母曰:『兒有婦、有男,可以養母百年;兒不能侍朝夕矣』!遂服衣巾,自縊死。

  檗菴曰:諸生而死節,於義為貴。學校,彝倫所自出也。有言:「士未出身,可以圓通者」。本原之地,先失角喙;為此言者,殺萬世之人心而有餘矣。燕人余本為肅敏公子俊曾孫,以世職隸錦衣;身經甲申之變,後避亂吾郡,為余言燕中子衿數人事若此。

  ·張世禧,松江人;禮部鑄印局儒士。子懋賞、懋官,俱順府學諸生。賊入京師,父子三人並縊死。

  ·通州童生,逸其姓氏;家貧親老,力學不倦。賊既破京師,徇通州;廢將魏廣乘與賊通,出官糧餉之,州遂陷。童生方讀書,聞之,拜母長嘆,出門赴水死;州人俱哭之。

  ·周□□,順天童生。聞變,悲憤搥胸,嘔血數升死。

  ·東江米巷畫士夫婦,二人聞變,俱縊。

  ·武愫僕□□;愫癸未進士,受賊職,索吉服,僕慟曰:『奴聞主辱則臣死。今皇帝大變,相公不哭臨,反衣吉見新君乎』!叩頭出血。愫不聽;僕曰:『相公惑於名利,不信小人言,後必悔之!李賊貪淫,不久必敗;小人不忍見相公之失所也』!遂不食死。愫受偽徐淮防禦使;之任,淮撫路振飛擒解南京,斬之。

  ·魏學濂僕□□,年老,長隨在京。濂父大中死於魏庵,兄學洢扶櫬歸,號泣數日而卒。賊陷都城,濂以癸未新進士在京,計不自決;僕泣曰:『相公只思父兄昔日,即可決矣』!濂曰:『若欲我死耶』?僕曰:『焉敢!但恐隳相公家聲耳』!後復屢諫,見不可易,遂自縊。濂遂受賊戶政。散軍糧,有一卒不願受,曰:『小人,明朝衛士;烏可別領軍食耶』!濂投筆而起,入內,愧恨自殺。

  檗菴曰:學濂席先人之譽、稟通越之姿,嫻文博藝,海內人望歸之,如霜刃之新發硎也。當機不斷,隳厥家聲;正人為之短氣、小人得以藉口,不亦惜乎!雖然,是何頑於僕而歉於卒也!前此免死之念勝,故婉曲諷諫而不可入;既而愧歉之心出矣,是以瞥然觸之而無能以自容。主於中者異,故拒納之情變也。嗟乎!等死耳,轉瞬之間,蒼素判矣。蘭■〈艹洍〉讓芳於野卉、鸞鳳遜翮於凡禽,予能無三嘆於斯哉!

  又曰:武、魏二僕,未可以野卉、凡禽目之也。彝倫人所自致,志士仁人豈擇地而成哉!惜逸其名,為之憮然!雖然,廝養卒之歸趙王武臣,史亦不存其姓氏;李卓吾謂「廝即姓、養卒名,其姓名千載不朽矣」!二僕亦云。

  ·孔四,紹興人。父選四川主簿,沒於京,失身為優;與勳衛常守經狎。經,鳳陽人,工書畫。京陷,經與四窖其金而逃。賊將官撫民獲之,詰其藏;四指窖處,得免。經被殺,撫民留四自隨。次晚,四乘其睡,取刀斫之,誤中其股;四知不免,提刀罵曰:『我冀脫經,故指汝窖金處。若既得其資,復戕其命;我何忍惜他人財,自免死乎!我今為經報仇,恨不得中;願為厲鬼殺汝』!遂自刎。首已斷,身尚殭立;賊懼,眾推之,乃仆。

  檗菴曰:以余所錄馬素修、劉湛六、陳賓日、汪長源諸人之妻若妾,皆得隨周母后之靈鞭雷電而吒風雨,豈不烈哉!其外又有宮女二人、民間之妻數人,皎然不欺其志;大學士魏藻德、陳演、大司馬張縉彥諸人視之,果何如耶?昔人有詠毛惜惜詩曰:『恨無七首學秦女,向使裹頭真杲卿』!然則左氏謂無勇者為婦人;大冠峨峨者至欲並於婦人而並不可得,則如之何!

  ·費氏宮人,年甫笄,賊入宮,投井;賊知而出之,見其姿,互爭。費曰:『我長公主也,若輩不得亂!必報汝主』。及見,李賊詰知非主,賜其將羅姓者;攜出。又紿曰:『妾年尚幼,實出天潢,義難苟合。望將軍憐之,擇吉成家』!羅許之。乃暗挾利刃,伺其酒酣,盡力刺其喉;隨自刎。賊憫其貞烈,葬之;始知初欲見李賊者,亦將紿其收己圖之也。

  ·魏氏宮人,賊入宮,前後奔呼曰:『賊入必淨宮,我輩必遭其辱!有志節者須自決,免致汙辱』!哭呼數四,躍入河內死。於是,宮人投水死者數十人。賊入,果淨宮,每賊將給宮女三十人。

  ·吳奎妻張氏,有絕色。奎為燕中長班,家雖貧,室宇甚潔。賊至其家,張伏屋後水中。賊去,往覓其夫,中途遇賊失散;張復歸,一賊已據其室矣。夜,強淫之,賊熟睡。聞叩戶者,知其夫也;潛起迎入,以刃刺賊死,取其財物而逃。遇井,張泣曰:『烈女不事二夫;昨之偷生受汙者,憂君饑寒失所也;今得見君,死甘心矣』!欲赴井。奎力阻之;張曰:『君縱不罪妾,妾何顏復偷生乎』!遂躍入死。

  ·王氏,羅田女子,適耿縣人;甫三日,賊至,夫被害。其姑老而瞽,王憂姑刃於賊而已被汙也,扶姑行十里遇深池,遂負姑同溺焉。

  ·余之瑤,錦衣□□余□□女。年十八,適定國勳衛徐廷秦。賊破都城,闔室將走匿。姑使婢來引之,使俱去;瑤曰:『且將吾兒行,吾即至矣』!頃之,復一婢來;則曰:『再將吾奩往』!及婢復至,則已盛服縊死,壁上書「余肅敏孫女」五字;家人倉卒瘞之花墀中。賊退後,方啟尸殮之,顏色如生;年二十二。

  ·尹熙妻□氏,固安人。妻被賊擄,指前一池,紿曰:『吾夫藏金此中,可取之』!賊入水,妻力挽之至深處,賊遂沈溺;妻亦死。

  ·張氏,北京城外女子。賊至,見其美,將淫之;女佯無難色,指井曰:『我渴,先取水飲我』!賊至井所,女奮力擠之墮井;女得脫。

  ·王氏,北京民吳信妻;信居齊化門東,貨綢。王氏色麗而性剛,賊縛信拷掠,王知不免,閉戶自經;賊斫入解之,強奸焉。王力不脫,乃嚼斷賊舌;賊怒,剖其腹死。賊含血走,口不能言;諸賊以為有祟,棄之去,信得脫。賊斷舌,不食死。

  ·金毓峒,字鶴翀;完縣人。甲戌進士,御史;監督師大學士李建泰軍。建泰出都,時賊已亟,恇怯不進;公乃奔赴勤王。比至京師,已陷;公還師真定,嬰城固守。賊至,急攻數日;力竭,城陷,械赴賊營。見道旁井,奮刀(一作力)擊賊,應手而斃;乃破械,投井死。妻王氏,亦自縊。

  檗菴曰:先皇帝銳意平賊,咨嗟四顧,當時諸臣究無有出而副其望者。楊嗣昌之辦賊也,欲以荊州予賊,盛兵四面迫而困之。而獻賊輒踐夔府入蜀,於是歸罪蜀撫邵捷春而殺之;蓋初檄捷春守荊州蜀界,而不能禦之也。踰年,賊既淨蜀,於辛巳二月忽犯襄城,一夕而破;遂至流毒中原,不可復救。孫傅庭在秦中,欲蓄全力以殲賊,需之歲餘;癸未秋,方統師出潼關。賊故不亟禦我師,徘徊唐、鄧之間;覘兵四出,乃以枝騎爭潼關,扼我餉道,全軍遂沒,先鋒白廣恩遂降賊。自此入潼關,關中盡為賊有;而傅庭渡河走山西,不知所終。二者乃國家失事之要領,兩督師之肉,寧足食耶?且督師之任,國家司命在焉;每見諭下,諸臣避之如避水火。至以推轂之名,巧為釋罪之計;往往舉之縲紲之中,加之三軍之上。無何,輒以不任輕去;究無有為平賊計者。烈皇朝夕靡遑,無能出諸臣欺蔽之範圍。最後,躬餞李建泰於都門,倉卒之際舉一書生驅之赴敵,無異舉三百年之金甌玉版拱手授建泰,使致之賊耳;不亦可為痛哭哉!建泰至真定,即為賊用;金公以監軍死難。故於金公之事,而為之致慨如此。

  ·衛景瑗,字帶黃;韓城人。乙丑進士,大同巡撫。賊至,被執;令之跪,不屈,大罵;賊磔之,至死罵不絕口。贈兵部尚書,諡「忠毅」。

  ·朱之馮,字勉齋;大興籍,徐州人。乙丑進士,宣府巡撫。罵賊不屈,被殺。贈右都御史,諡「忠壯」。

  ·徐標,字鶴洲;濟寧人。乙丑進士,保定巡撫、兵部侍郎。先是,真定知府邱茂華聞賊至,預遣家屬出城;公聞,執之下獄。斬賊使說降者,碎其偽牌。適屬弁爭中軍官,不聽;聞公登陴,劫出城殺之,叛降賊。贈兵部尚書,諡「節愍」。

  檗菴曰:徐公之死,則有間矣;以其不死於賊,而死於叛將也。吾觀其守城之志,則有取焉爾。

  ·蔡懋德,字雲怡;崑山人。己未進士,山西巡撫。賊至,死之。

  ·朱廷煥,字中白;單縣人。甲戌進士,大名兵備副使。三月,賊劉宗敏傳牌招降,公擊碎之;鼓勵士紳,分守各門。初四,賊環攻之;城破,被執。逼之降,不屈,罵不絕口;賊怒,縛之桅竿,射殺之,懸其首通衢。合家或縊、或投井,相繼死。贈右副都御史,諡「節愍」。

  ·方文耀,字懷□;龍溪人。庚辰進士,河間知府。被執,賊杖之;大罵不屈而死。

  ·彭士弘,字仁寰;遼東人,南宮知縣。賊既陷畿內諸郡邑,公勵士民,飭守具;眾咸謂『賊勢已重;邑小,恐不能支』!公曰:『吾奉命守茲土,生死以之。若盡力擊賊,縱不勝死,亦瞑目』!眾環泣曰:『臣誼也,如生靈何』!公亦泣曰:『人心如此,大事已去;吾盡吾心耳』!士紳卒迎賊入。公緋衣坐堂上,賊問何故不具餉?公怒目曰:『吾朝廷守土臣,豈為盜賊具餉』!賊怒,斬之,懸首南門。

  ·周遇吉,字萃菴;降夷種。錦衣衛指揮,任三關總兵。夫人劉氏,亦夷女;驍勇多能。賊勢亟,公請益鎮兵三千;報可,以副將熊通統之。甫至河于,叛將陳尚智迎賊過河;通歸鎮說公,公叱出斬之,傳首京師,請援兵——時甲申二月十三日。次日,賊至寧武,公列兵城外鏖戰;夜則收兵入城,登陴砲擊,賊死無算。砲盡,密令壯士伏巷,開門誘;賊入將近萬餘,亟下城閘,巷兵四起,殺之殆盡。賊四帥殲焉,恚甚,環攻四晝夜;力不能支,城陷。城中兵民感公義,俱不屈,盡為賊屠。公傷重被執,罵不絕口;賊縛之竿首,亂矢射之,共臠其肉。劉夫人率家丁百餘據署,憑牆力射,無一矢不中賊;賊不敢近,用火環燒之,闔署焚死。及賊入京,莫不齧指告人曰:『好個周總兵,殺我兵數萬人!若再得此一人,我輩安得至此』!諡「忠武」,祀旌忠祠。

  ·張羅彥,字仲美,保定清苑人。戊辰進士,稍遷吏部文選郎,晉光祿少卿。保定自崇禎己已虜入犯都城後,屢被侵;公多家居,常任城守事。十六年守城,有給事奉敕過,夜半呼,城門不開。給事怒,劾張吏部擅司城鑰;詔置不問。十七年春,李自成破太原、寧武,由居庸關入犯都,遣劉宗亮等掠畿內諸郡而北,期會都下。保定鎮將帥兵出外,新太守尚未至;公語兄羅俊曰:『吾郡為京師捍蔽重地,今任事無人;我里紳不出而圖之,奈天子何!若不克濟則死,固人臣之分也』。乃倡郡人登陴,為固守計。二月,真定將殺都御史徐標叛降賊,人心愈危。宗亮下河間,欲北向京師;聞保定堅守,引兵至。距守浹月,閣部李建泰至,率親兵入城;時建泰有異志,其孔家丁為賊間,公手擒之。賊攻愈急,建泰在城上阻放砲者,同知邵宗玄憤,爭之不能得,因欲墮樓死;公聞,馳救之,建泰乃下。時聞京師陷,公大慟,盡出金帛犒士,士無叛志。宗亮以城久不下,自殺其將數人,示必克;建泰乃密遣中軍郭中杰、李勇入賊營約為內應,城遂陷——京師破後六日也。公歸家,題壁以自誌其處曰:「光祿寺少卿張羅彥義不受辱,縊死井亭」;遂自經。妾宋氏、錢氏、子庠生晉、幼女一,皆投井死。

  ·張羅俊,字元美;羅彥兄。癸未進士,與弟同守城。城破,公從眾中出搏賊;賊僕,公扼其項而齧其面,竟嚼一耳。賊至益眾,公呼曰:『我皇明進士張羅俊也!汝等罵謂「張吏部霸城」者,即吾弟;不干百姓事,殺吾家足矣』!賊攢殪之。初,賊未至時,聞羅彥揭守曰:『霸城不開者,張吏部也』;及至叱名而罵:故公云然。子伸,庠生;投井死。弟羅善,庠生;羅輔,武進士——及眷屬死者二十三人。

  ·殷淵,字伯淞;雞澤人,廩生。賊至,淵與同庠生楊祥麟等守義,以死拒賊。三月,聞先帝變志圖恢復,約山中義勇五百人乘夜抵縣,三鼓斬關直入;賊令秦植踉蹌出走。呼集國中父老子弟,曉以大義,發喪行哭臨禮;士民感泣。賊復至,叛將郝標等內應開門;淵與家丁王明血戰,俱為賊殺,懸首城門。

  ·張履旋,字□□;陽城人,吏部尚書張慎言之子。□□舉人,贈御史。

  ·劉永昌,字肇熙;南京兵部援剿總兵,□□人。甲申三月,率兵勤王;至揚州九龍橋文信國祠前,得先帝凶聞,慟哭仆地。諸軍各懷貳心,公夜坐徘徊帳中,望闕遙拜稱罪者四;遂投橋下死。史閣部疏於朝,乃勒石旌其處。

  ·許琰,字玉重;長洲人,邑庠生。五月一日,聞北都陷,痛哭呼天;遍請當事起兵,誓以身殉。夜解帶自縊,家人解之;復至呂仙祠自縊,陸道士救免。投胥江,值潞藩舟,援之出;贈以金,不受。之其徒丁鉞武家宿,又欲赴水;身臂遍書「崇禎皇帝」四字,宛轉哀號,路人流涕。次日,鉞武往報其弟勸之歸,進以飯;曰:『聖天子如此慘亡,我何忍下咽』!嚼甌吞之,喉腫嘔血,吐舌寸餘而絕。琰生平志行矜卓,年十七,刲股愈母疾者再;忠孝乃天性也。贈五經博士。

  臨絕口授詩

  平生磨礪竟成空,國破家亡值眼中;一介書生難殺賊,願為厲鬼效微忠!